2017年1月29日 星期日

讀西西的《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》

從事死人化妝的女子,與戀人的故事,十分明確。主題句不斷回響,「像我這樣一個女子,其實不適合談戀愛的」。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呢?從事不見得光的職業的、陰沉的、蒼白的、為世所棄的。

故事中的「我」被拋擲到世上,然後像河流上的浮木一樣漂到這裏。「我」沒有選擇這種生活、這種職業、這種性情。早在姑母要傳受畢生技藝時,「我」已註定要重覆姑母的一生。包括命定的孤寂,包括只有初萌芽的愛情,而終必因對方得悉這職業而枯萎。例如姑母的戀人落荒而途離殯儀館,夏也必如此。這種回歸式的悲劇,自古至今,都不能改變。

讀畢,不禁想,職業對人的身分,有那麼大的影響嗎?大概是的,但不止職業,還有貼在身上的一切標籤。這關乎自我觀照如何建築起身分,這之前,又無可避免地受着他者的投射,而自我觀照又在協助他者定義自己,形成一個螺旋形的結,相互加固。

當夏問及主角從事甚麼職業時,「我」只是答化妝,這是有意令夏誤解。她解釋「我的誠實使我失去了幾乎所有的朋友」。她有必要說得不明不白。由於過往的經驗,所以「我」怕夏會因此恐懼。兩極終必遠離。夏是光明,「我」是灰濛濛。

可是「我」卻又答應讓夏參觀自己工作的地方,這是為甚麼呢?這完美地展現了主角的矛盾,由抗拒命運,到推動悲劇的發生。既不能反抗,那就一蹴而就,讓夏落荒而逃,就像姑母的戀人一樣吧。


2016年12月28日 星期三

不為人見的日常

癮君子今天出獄
急不及待到天橋底暗處
花身上僅有的數百元
買一注快活

就這樣,橫屍公廁,口袋裡還有妹妹給他的獄中書,望他早日脫離毒癮。

這是香港的日常。

2016年12月12日 星期一

初冬,午後,殘舊破落的唐樓梯間,漆黑能包容陽光以外的事。

前梯居民如常進出,後梯尿臭盈溢,滿地煙頭和生活雜物,轉角處舖一張床墊,旁邊罐上閣一片白方包,依然新鮮。露宿者,道友,邊緣人。

手持電筒,步履探着拾級索上頂層,盡處,沙展半推半踢,打開分隔前後梯的門,裝上磨沙玻璃的空心木門,單簿而破舊。回到正梯,兩個伙記截停了一個越南仔,身無分文,持難民證。「阿 sir,伙記會處理。」沙展說。然後伙記凶狠的在越南仔耳邊說了甚麼。「佢九成係嚟踩線,準備操老爆,而家唔夠料砌佢,阿 sir 呢邊繼續行」

一房劏開數戶,傳來陣陣咖哩香,探頭窺視着,門大開,一家三口印巴籍在煮飯。「巡樓啫,煮飯牙?幾錢租啊呢度?」沙展試著打開話匣子。「三千五一個月 sir」「都唔錯,唔阻你啦,慢慢啦。」

每個角落,都有它的秩序,被社會遺忘或自我放棄的,總在這裡在到生存空間。

2016年11月10日 星期四

首日出更

史立沙伏在籠中,低聲嗚嗚,瞪着側臥於地已氣絕兩天的伯伯。早先聯絡未果,女婿休假,探望外父。未竟那扇門打開的是惡耗。大廳中,椅子前,一條褲子依照在大腿滑落的形態,平安地躺在木地板上。伯伯也跟着躺在旁。身子已僵硬,現了屍斑。

本在用午餐的警署警長接報,放下雙筷,跳上巡邏車,趕到屋苑單位。女婿強忍淚水,回答指揮官查問。是位70多歲的退休警察。

正當要脫去伯伯的衣服,檢查遺體有否可疑時,女兒趕到門口,警員把她攔在門外。悲絕的抽泣聲穿透宅門傳入我耳。

「阿咩,駛唔駛俾佢個女望最後一眼?」我說。
「阿Sir,你企埋一邊,我地做完野先!」在場的另一位警署警長語帶不耐煩道。

我不該多口,畢竟只是個旁觀客。及後警署警長解釋,女兒情緒激動,恐怕會干擾到現場。

沒有長期病患,妻子外遊,短暫「獨居」,沒了,就這樣。

我想,當這行,生離死別固然難,但更難的是要沉澱。上午處理失蹤人口,下午另一宗屍體發現,完成後立刻趕回警署開會,和老闆交代罪案趨勢,然後在放工前要完成報告送往殮房。

回家途中想,那女兒怎樣了?看着空蕩無人的屋,看着餓了兩天的史立沙,怎樣跟正在外遊的母親說。我外婆也是獨居,想着,想着…

2016年7月26日 星期二

解剖記

七十九年後,手掌般長的手術刀劃過他,自嚥喉至下腹,皮囊似的向外翻,器官一件一件取出。

圍觀的二十多人,都無關緊要了。臉上依依的微笑,被揭開了下來,頭皮覆蓋着下巴,像摺毛巾一樣。然後熟練地,鐵槌鋼鋸,腦袋藏在椰殼中。

白色針板,擱在伯伯的大腿上,切一片肝作樣本,腎也取一塊

「嗯,伯伯個心臟唔係太好喎」
「個肝都有啲問題,伯伯生前有飲酒習慣」

啊伯伯,伯伯,指的是眼前這個殼?正在那邊磅重的心臟?盒子內的腦袋?還是刀鋒上的那片肝臟?

平臥在冷冰鐵做的解剖桌上,一切都給挖空了,如小艇一樣。裡面的是非對錯,成敗得失,都盛在半透明的膠盒內。

2012年12月10日 星期一

山靈

那夜,波利維亞中西部,海拔5130米,石砌小屋,閣樓睡着十來個哈呼哈呼打着鼻鼾的。攻頂前,那十來個陌生人把握著僅有的數小時休息。而我,失眠了。

Huayna Potosi 的 Rock Camp。離開Base Camp 後,第二日的藏身之所。
窗外應該掛著一輪圓滿的月吧,只是風雪蓋住了她清朗的面容。月光如瀑的一瀉而下,只是過不了雲端的隔阻。我想。

要是沒有斜風暴雪,離開溫暖的睡袋,沿那窄長的木梯,步下閣樓,然後在安靜的大地台頭舉目撒一泡尿,在山崗滿月的高原上,在明星密佈的穹蒼下,應該是一件賞心的事。我想。

勁風猛不留情的刮着鐵皮屋頂。仍然是。六時,七時,八時,九時。我躺臥在塵垢滿佈的床褥,目光精靈的掃視著天花四角,猜度着屋頂的積雪可以有多厚。十時。雪下了五六個鐘。會有半米厚嗎?大概吧。不,那是A型結構,又怎會積雪。我想。

眼球骨碌的隨樑脊走動,木板上警告登山者不要鴉的字句,平白無奇的板間木牆,耳邊此起彼伏著的,是煩人的聲音。似乎我在等待着什麼,是夢的降臨,是拂曉的光耀,可是曙光未現之先,我便要起行。於是,我在等,等的是一個不會來訪的夢,一個等不到黎明的夜晚。我在等十二時,起行,要是天氣許可。我想。

腦海中閃過一段又一段對話。同行的登山者說:之前在登厄瓜多爾的Cotopaxi因為天氣欠佳,半途折返,你可以看到天朗氣清的雪峰真幸運。比我早一天登頂的打趣地說:若果你愛雪景和白茫茫一片的天,你一定享受這海拔6088米的山。還有登山嚮導,每每問及天氣狀況適合攻頂還是不,他只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說:山上天氣每小時也在變,我真不知道。草泥馬。至少也該跟我說:聽日一定會好天既,希望在明天呀嘛。我想。

然後我想到,安帝斯高原上的石堆,Apachetas。原住民相信萬物有靈,特別是山野峰嶂,是神靈的安居所。他們會在巨岩或高原上,疊放小石堆,四五夥一堆,三四堆一組,石與石間放一片可可葉,算是都山靈的祭祀。於是,思緒中不住的堆祭壇,不住的默禱:山靈啊,山靈,我敬虔到你面前,沒有征服之意,只求一睹山河壯麗。

翌晨,也就是午夜一時,穿上雪爪,提著冰斧,推開鐵門,大地一片白茫茫,皚白,萬里無雲,豐美的月,一瀉而下,把山嶺映成一波又一波巨浪。震懾靈魂。深深吸一口稀薄的空氣,深深的在心裡默念一句:山靈聽了我祈求。

Apachetas,印加文化向山靈祭祀。



2012年11月28日 星期三

我們的面貌

在書架上隨手執來席慕蓉的詩集,印在序言那頁上的一句,印到我心上。她說:
『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成長的面貌,過了這階段,再要往回走就是强求。』


我想,我們這階段,該有一個怎樣的面貌。各人也不同吧。好比各人分派得一個迷題,關於年輕的秘密,拼命去猜,當猜對了,方發覺歲月早已換了迷題。


朋友負笈遠洋,一個離別的擁抱,不捨的對望,友人說:現在的我們真純情,或,年許後,麻木了便不會如此。那刻,我只希望,大家追逐圓滿的青春,就如山崗上那輪圓月。